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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年 | 反思现代主流经济学,优化经济现象的解释框架

许小年 勿食我黍 2019-12-26

许小年,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经济学和金融学教授,曾任职美林证券亚太高级经济学家,世界银行顾问。



  我今天讲的是最近一段时间对主流经济学一些思考,对于主流经济学的反思,使我从新古典逐渐转向了奥地利学派的一些思想,我总体的感觉是奥地利学派他们对于市场经济的运作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比主流经济学有更深刻的理解,这种更为深刻的理解我个人的观察,一个是因为他们更加贴近市场,既是福也是祸,他们没有用数据工具,为什么是祸等会儿我还会讲到。

  先批评一下奥地利学派,尽管奥地利学派有着对市场经济更为深刻的理解,但是由于他们拒绝使用主流经济学的语言,拒绝进入主流经济学的话语体系,结果使自己被边缘化,我觉得非常之可惜。在这方面弗里德曼做得很出色,弗里德曼特别是在他的晚期,他的经济学思想非常靠近奥地利学派,但是他又用主流的语言把奥地利学派原理想出来了,结果他成了主流,而奥地利学派被边缘化了。所以,我觉得我们应当学习弗里德曼他的方法论,我用你主流的语言来讲我的故事。

  弗里德曼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自然失业率,完全是从奥地利学派借来的,可是自然失业率现在被主流经济学已经接受了,而从自然失业率它的源头是自然利息率,到现在没人说了,自然利息率没有人说了,不光主流拒绝它,哪个流都不入了。其实,自然失业率是从自然利息率推论出来的,而弗里德曼用很生动语言,用很简单的数学就把自然失业率这个概念说清楚了,说清楚以后他进入了主流,奥地利学派被排斥,我觉得非常可惜。

  因此,我和我的合作人张家瑞,一直在想用数学的方法,今天主流经济学的语言,把奥地利学派的一些重要概念,把它写出来,做模型,等一下家瑞会讲我们做了一个米塞斯、哈耶克经济周期模型,和主流的DSGE模型进行对比,在哪些方面米塞斯、哈耶克经济周期理论能够更好地解释现实的经济现象,能够提供一个更好的政策分析框架,这就是我们的想法。

  至于奥地利学派的其他一些思想,把它模型化和数学化,现在国际上也有不少人在做这个工作,目前来看还没有得到很大的响应,零星的我在国外的文献上开会时候能看到一些。对于奥地利学派我个人的理解,奥地利学派理解非常深刻的一个是竞争,市场竞争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它是市场经济,它的效率在哪里,我认为是熊彼特讲的它的效率在创新。奥地利学派另外一个很深刻的原理就是等一下家瑞要讲的米塞斯、哈耶克经济周期。

  我先讲一下竞争,到底怎么去理解市场竞争,新古典完全竞争如同哈耶克所讲的是完全没有竞争,根本就没有抓住市场竞争的实质,因此主流经济学的完全竞争模型已经沦为数学游戏,没有什么意义了,尽管我们一直在学一直在教完全竞争模型。最近一段时间,完全竞争也被主流经济学抛弃了,取而代之是推出了一些非完全竞争或者非完美竞争的模型,不管它这些非完美竞争模型看上去多么贴近现实,但是始终它在精神上和市场竞争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市场竞争如哈耶克学派所讲的,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新古典经济学它做了很多的研究,但是它始终是摆脱不了它研究的是一个静止状态,它虽然也有所谓的动态分析,但是那个动态分析只不过是两个静止状态之间的比较,这是和我们所看到市场竞争,以及奥地利学派所揭示的市场竞争实质,那是有本质差别的,比较静态,而不是动态,它是两个静态的均衡之间的比较。

  就算这两个静态的均衡之间有逻辑关系,他把这个逻辑关系完全忽略,从一个静态均衡到另一个静态均衡是怎么过去的他根本就不研究,他认为是没有意义的,实际上市场竞争最有意义的就是从一个静态均衡如何过渡到另外一个静态均衡,这是最有意义的。新古典关心的是终点状态,如果你关心终点状态就是凯恩斯讲的,我们每个人的终点状态都是死亡,你研究死亡有什么意义吗,当然有意义,更有意义是我们从出生到死亡这一段的过程,这是最有意义的,而不是那个终点静止的结论,那是死亡,尽管死亡是永恒的,但是它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他是没有抓住市场竞争的实质。

  市场竞争的实质是什么呢?市场竞争的实质是一种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市场显示出它的效率,在这个过程中显示出效率,而不是你那个静止状态,那个没有意义,那是天上之国,和人间之国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市场竞争它为什么可以使得资源配置的效率提高,为什么,原因在什么地方,价格信号为什么在市场经济中如此之重要,这些都要在过程中,在竞争的过程中寻找答案,而不是在竞争的终点状态来理解竞争。

  芝加哥学派提出了有效市场假说,是对市场竞争终点状态的描述,它并没有阐述市场效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并没有说明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只有在动态的过程中才能把握,我个人的理解是,市场竞争如果要想竞争能够开始,一定要有超额利润,一定要有垄断,这是熊彼特的观点,如果没有垄断没有超额利润,市场上不会有竞争,我有什么好竞争的,我最接近所谓完全竞争市场的比如说我们街头的小吃,我开个包子铺,我有什么好竞争的,我就开包子铺就是了,能够每天把自己的劳动力成本回收回来就可以了,那是不需要竞争的,那个竞争没有意义。

  竞争的起点是什么?是我能够看到超额利润,这个超额利润趋使我进行创新,这个超额利润是熊彼特内生创新的发动机,我看到有超额利润的可能性,然后我去进行创新,这个创新有多种形式,创新有可能是产品创新,有可能是技术创新,有可能是在信息的搜集和处理上走在别人前面。

  由于我在金融业工作过一段时间,所以我讲一下在信息方面展开的竞争,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研究股票,我刚进入金融行业的时候说起来很荒唐的一件事,进入金融行业老板告诉我说我们请你来要做研究,做股票研究,我说做股票研究干什么,当然是赚钱了,我马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说金融市场都是有效市场,我们只能赚平均利润率,这是美国教授教给我们的。而且有多少实证研究都证明了这个金融市场确实是有效的,老板马上就说,你听清楚了,如果我们雇你来只赚平均利润,你回去教书吧,我是从学校被雇到金融行业去的,你回去教书去吧,我们这目标不是平均利润,是超额利润。

  我费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为什么在金融行业中你要做股票研究,因为我的老师已经给我灌输了一套思维框架,已经灌输进去了,我就没有理解这个市场你静态看它,它确实是有效的,但是它如何达到有效,这是它最有意思的部分。证券公司,投资银行要研究股票,为什么要研究股票呢?它要挖掘一些别人还没有获得的信息,从信息不对称上他能够获得超额利润,这块信息我知道了,宝能举牌万科,还没有举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当时建仓了,当然买万科股票了,等消息一宣布马上股票暴涨,我赚到超额利润。

  但是,在我买万科股票的时候,万科的股票价格已经开始向上走了,这个过程是什么呢,就是在超额利润的诱惑之下,市场参与者展开竞争,展开在信息的收集和处理上的竞争,谁能先走一步谁就可以获得超额利润,但是在他买股票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获得的信息通过价格信号告诉了市场,所以价格的信息有效性是从哪里来的,价格的信息有效性来自于超额利润诱惑之下的竞争。其他的这些炒股票的观察到了价格的变动,他试图从价格的变动中要把我先获取的信息把它提取出来,我们现在从理论上还没有搞清楚,我们对于信息如果通过交易汇入到市场价格里去,我们比较清楚,但是我还没有看到好的模型来说明企业和其他的市场参与者如何从价格信号中提取信息,我还没有看到,我们对这个过程并不了解。

  所以,市场竞争不断把信息汇入到价格,使得市场价格具有信息有效性,芝加哥学派或者是主流经济学它只看到了最终的那个结果,他完全忽略了信息有效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两大段,第一大段,信息如何融入价格。第二阶段是市场参与者观察到价格以后如何从价格中提取对它有用的信息,这个模型是应该是(毕业斯)决策模型,这里面可以做很多微观经济学的研究,这个研究非常有意义,但是做这样研究的人太少。

  你要想说明市场竞争有效性,说明价格的信息有效性,你要把这个过程描述出来,这个过程描述出来不是我们主流经济学中用的均同分析,而是过程分析,用微方程来把它描述出来,是一个多期的博弈,在每一期的博弈中市场参与者都把上一期的价格作为重要的信息来源,同时他自己也要去收集信息,完成这一轮的交易再进入下一期的博弈,这是一个动态过程。

  我觉得奥地利学派从文字上很好地描述了这个过程,但是由于缺乏数学工具,我们对这个过程的把握还是欠缺的,特别是市场参与者如何从价格中提取对他有用的信息,来帮助他获得超额利润。所以我觉得奥地利学派非常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是他对竞争的理解,对市场竞争的理解,对市场有效性的描述,非常值得我们继续做工作,在这个方面工作实际上是欠缺,有很多都是空白。

  第二,创新和经济增长,大家都知道这是熊彼特的贡献,关于经济增长理论,新古典经济学它只是说明了经济如果没有技术进步会是什么情况,只是说如果没有技术进步经济会是深情况,实际它也是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极其枯燥,没有意思的状态,就是没有技术进步的情况下,资本边际收益递减的规律发生作用,经济增长是停滞的,实际上熊彼特给我们描述的是那个死亡点。

  但是,技术进步从哪里来,新古典无法提供答案,没有办法提供答案,不光是新古典没有办法提供答案,连奥地利学派到现在也没有提供令人满意的答案。技术进步在新古典中完全外生,那是上帝给的,这一点和我们后来讲的新古典的商业周期模型又有关系,因为新古典商业周期模型它的技术冲击完全外生给定,它不是内生的,因此新古典经济学从它的基本分析框架中来讲,它根本无法处理经济增长,根本没有办法研究经济增长,因为它模型本身就决定了它不可能有经济增长。

  奥地利学派把经济增长,把技术进步不仅是置于经济增长研究中的重要位置上,而且把它内生化了,认为技术进步主要是由于企业家的作用,但是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比较好的奥地利学派的模型来说明企业家如何能够创造出技术进步来,这也是有待于我们进一步研究的。

  反而倒是主流经济学的制度经济学家,以科斯和诺斯为代表的制度经济学家探讨了技术进步产生的原因,新制度经济学家虽然探讨了技术进步产生的原因,但是由于新古典的框架不能容纳增长,所以新制度经济学和主流经济学的发展目前是没有交叉点,彼此独立在进行研究,而在奥地利学派的框架之下,我们完全可以把制度经济学纳入到经济增长的研究中来,来改变这种两个子学科分头在独立向前推进的状态。

  如果我们把技术进步作为制度的函数,也放在一个多期博弈的模型中去,我们就可以看到制度经济学到目前为止它所取得的一些研究成果,就可以和主流的经济分析,宏观的微观的经济分析把它糅合到一起去,因为制度决定,如果我把上一期博弈结尾的那个制度作为本期的输入变量,制度决定了市场参与者的行为,因为制度决定了激励机制,激励机制又决定了他的行为。

  每一期结束的时候这些市场参与者还会关于制度做出一轮新的安排,这就是制度演化和制度演进,就可以把它融为一体。熊彼特他的研究我认为是抓住了市场经济效率的主体,市场经济我用不太严格的话讲,它的效率两部分,我们在主流经济学中研究的都是市场配置资源的静态效率,因为是静态分析,所以我们只能研究它静态的配置效率,我们没有办法研究市场经济的动态配置效率,就是跨期配置的效应,我们只研究在一个当期内资源在各个部门中产品中,怎么样进行配置,我们没有研究跨期。而奥地利学派的分析框架是可以研究跨期,市场经济它的效率主要来自于跨期的创新活动,来自于它的动态百效率,我们百分比说不出来,我觉得70%,80%的市场经济效率是来自于创新,20%,30%来自于静态的配置。

  主流经济学对这一块无能为力,为什么讲市场经济的效率主要来自于创新,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从工业革命以来蒸汽机的发明一直到今天的互联网,我们效率的提高,生活的丰富主要是拜技术创新之赐,而不是技术创新的静态效率。

  创新,不仅主流经济学,连奥地利学派我觉得研究都不够,我们到今天不理解创新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不知道。除了制度经济学家告诉我们产权的保护,规则的明晰有助于创新之外,我们对创新知之甚少,我们不能理解华为那样的企业,我们不能理解任正非那样的企业家行为。像这样的企业,这样的企业家,我们到今天不能提供令人满意的解释和回答,有待于我们继续研究,我曾经跟沃顿商学院专门研究创新的老师交流过,他做了几十年的企业家研究,我说你现在研究到底能够从多大程度上解释创新行为呢,他说5%,也就是95%的创新他是无法解释的。我说我们商学院每天就盯着这5%值得吗?你把这5%全都做到了,创新的绝大部分我们是无法理解的。

  我越看企业,越观察企业家越无法理解他们的创新力从哪里来的,奥地利学派好像也没有做出说明,如果是天生的,商学院只能培养职业经理人,不可能培养企业家,我们商学院就要重新定位了,目前我还没有看到非常成功的案例。

  经济模型,米塞斯、哈耶克经济周期,这是奥地利学派留给我们的一大遗产。米塞斯、哈耶克经济周期模型,我们现在把它做出来了,非常粗的,这个模型有几个关键假设,大家研究奥地利学派全都知道,一个是生产学习时间,哈耶克三角在我们的模型里体现出来了,生产需要时间。资本品是专属的,用资本品的概念来替代,或者你用数学符号把大K去掉,小k1k2替代它,k1和k2之间不是完美替代的,这两个关键的假设放到经济周期模型中,当然我们是两部门模型,和主流经济学的单部门模型不一样,一个部门生产资本品,一个部门生产消费品,这个模型目前得到的结果还是比较令人鼓舞的,马上就可以证明货币非中性,主流的经济学模型中货币是中性的,除非你要假设一系列的,假设很多东西,我们这个模型如果你把资本的专属性解释为非完美的资本市场,两部门的模型本身就可以产生货币非中性的结论。

  货币非中性推下去,那就是我们长期以来对于2008年金融危机的解释,它不是市场失灵,是美联储错误的货币政策引起的。由于它执行错误的货币政策,使得名义利率长期偏离了自然利息率,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是自然利息,造成了美国房地产市场的泡沫,而当泡沫破灭的时候这就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你用米塞斯、哈耶克模型2008年的金融危机,和传统得出的是南辕北辙,我们这个模型得出来中央银行别折腾,中央银行甚至取消都可以,名义利率等于市场自然利息率,因为货币是非中性的,它一折腾资源跨期配置就出问题,资产泡沫破灭,金融危机,政策含义和传统的完全不一样。这是我们从研究中体会到奥地利学派的思想给我们当代的意义。

  现代的意义就是,关于竞争,要减少政府对市场的干预,要取消《反垄断法》,不是取消垄断,因为没有垄断就没有竞争,垄断是竞争的前提条件,是竞争的强大驱动器,世界各国政府用《反垄断法》,实际反的全都是竞争,不是垄断,这是它的现实意义。

  第二,熊彼特的创新和最近热炒的产业政策有关系,创新是企业家作为主体,我们到现在不理解企业家为什么可以成为一个创新方面特殊的群,我们怎么能相信政府能够把握未来的创新方向呢?如果沃顿商学院研究了一辈子的教授,他只能解释创新的5%,为什么我们就相信政府能够把握剩下的95%呢,如果我们不相信产业政策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它是扭曲市场的价格信号,造成了诸多的寻租技术机会,产业政策就是官商勾结,骗取国家补贴。

  货币政策应该是被动式的,又回到了弗里德曼的K规则,每年货币增长3%,在我们奥地利学派的模型中,理论模型中,中央银行没有存在的必要性,它的存在是增加经济的波动,而不是减少经济的波动,没有必要。这和奥地利学派中一个阶段好像有一点综合,就是恢复金本位。



本文为作者在“2016年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年会”上发表的主旨演讲“奥地利学派的当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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